平凡的一天。
清水，无差别。大学教授X医生，两个中年男人平凡的一天，很短，睡前故事吧算是。
1.
“明天什么安排？”
“什么什么安排。”老刘把手里的报纸翻了个面，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就上班呗，还能什么安排。”
“你们明天还上班？”老张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当下就撂了手里的铲子，火也没关从厨房里冲出来，“你们这么忙吗？！”
“可不是，我昨晚上做梦都梦到收了个眼珠子摔成三瓣的病号，梦里大半夜的我还被叫去急诊做手术。”老刘一目十行地看着报纸，丝毫没有在意老张拔高的语调。“纸媒落末也不全怪手机，你看看着报纸上都是些什么傻逼新闻，连我这样的忠实读者都快看不下去了。”
老张冷哼了一声，转身又去了厨房，忙活了半天端了碗面出来，坐在老刘对面刺溜刺溜地吸面。
“面好了也不叫我一声。”老刘听到吸面的声音才放下手里的报纸，把它折两下放到旁边的椅子上，起身也去盛了碗面回来吸。他感受得到老张好像不太高兴，思考了半天觉得自己也没说错什么，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早餐吃得尴尬而沉默，饭后的气氛也没有因为老刘主动刷碗还顺手擦了水池而缓和，就连他出家门时跟老张说再见对方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老刘上班的路上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来什么所以然，索性也不在这件小事上浪费时间，只当老张早上的起床气还没过，自己倒霉成了受气包罢了。
2
“明天放假打算怎么过？”
被同事问到这话，老张心里的火气又蹭一下冒上来，他稳住情绪开口道：“不怎么过，我对象说他明天要上班，估计是我自己过。”
“哎，你家真是，”同事拍了拍老张的肩膀，安慰道：“家里有个大夫就是不容易，一年到头都在忙，也是苦了你顾家了。”
老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挤了个笑，咬牙道：“谁说不是呢。”
同事又叹了口气，说，也难怪你俩这么多年了也没个小孩，你也忙她也忙，真有了小孩谁照顾。
老张表面还是堆着笑附和着“是啊是啊”，心说何止是照顾，俩老爷们生都生不出来。
同事没有理会他的敷衍回答，还是自顾自说着：“哎不过你家这样忙起来，走亲戚也挺麻烦的吧，我跟我老婆这几天下班回家都没别的事，天天就费在走亲戚上了，现在都这个环境了，怎么这些糟粕环节还没被淘汰啊………”
“我家不用走。”
“我*真假？！这么幸福还行？！”
“真的。”
可不是真的么。老张在心里又翻了个白眼，他和老刘两人死咬着牙跟家里说不去相亲也不可能结婚，背地里却悄悄地在老张出门留学的时候把证扯了。这种事他俩当然不会跟家里说，更何况外头的证回国也没啥法律效益，家里人也发现不了。
逢年过节两位深柜分头回家走亲访友，互相套用着对方的信息给家里编造自己正在处的“女朋友”的个人信息，接受完家里人的拷问后，还都拍着胸脯表示：没问题，明年一定带回来给您看看。家里人等了一个又一个明年也没等到一个像样的女朋友回来，老张那边还好，一个身份用到底，每次问道什么时候回家都答曰“工作忙；，老刘倒是别出心裁，人设年年一样，名字身份各有不同，以至于他回家吹了四五年之后，某次和老张一起搭火车从老家回来时，被跟着送人的刘妈妈拉住，后者一脸鄙夷地小声跟老张说：你看着点他，别让他天天作贱人家小女孩。
老张被这话问得一头雾水。
刘妈妈又压低了声音，生怕被五米外自主取票机取票的老刘听到：我听着他年年都说有女朋友，回回小姑娘都不一样，你说，他咋就能这么不安分呢，这才几年，就分了四五次手了，哎，不成器啊。
老张在心里憋笑，跟刘妈妈说自己一定看住老刘，接着在回程的高铁上取笑了老刘一路。老刘佯装生气，说你再笑我我就把咱俩的事捅出去，老张反击说你说啊，你说了我亲妈不得打断你狗腿。话说完了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顾及到是在公共场合还只能拼命压低声音。
老刘说，咱俩这算啥，你亲妈是我妈，我亲妈是你妈，但偏偏回家见面还只能叫声阿姨好。
两人年纪都不小了，可是名为现实的高墙还是堵在他们前面，推不倒也爬不过。
“你家买月饼了吗？”
陷入回忆里的老张被同事一句话把时间线拉回现在，他说，没有，连过节都快忘了哪有时间买月饼。同事接着问他今天的排课，老张看了眼桌上的课表，说课就只有上午一节，手下带的研究生也都被他网开一面提早放回家了。
同事脸上写满了羡慕，说自己下午还有课，要是能像他一样清闲就可以下午赶在妻儿回家前把家里布置好。他又跟老张碎碎念了几句，最后用一句“中秋快乐”结束了对话，做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一天的工作。
老张回他一声节日祝福，也坐下来打开电脑。他需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可不知为何突然在脑袋里全消失了，剩下的就只剩刚刚同事说的那一句“让家里有节日的气氛”。
节日气氛？
某些人都把节日忘了，还要什么气氛。
3.
“这啥玩意儿，怎么今天还摆上月饼了？”
“教授你忘了明天是中秋吗……”
“明天？中秋？”老刘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的小姑娘，“哎我天哟，都快过节了咱今天怎么还收了这么多病号？”
小姑娘噗一下笑出声。
“你笑什么，等下做完手术继续回去补病历哈，明天查房你还来吗？”老刘在窗口指了几个菜刷了卡，也不等小姑娘回答就取了筷子端着餐盘去找空桌子。
小姑娘也飞快地点菜刷卡，然后小跑着跟在老刘后面，在他对面坐下。
“来吗？”
“……我想在家陪陪我对象。”
老刘点点头。
“……教授，我后天可以来的。”
老刘还是点点头，嘴里嚼着菜飞快地说道：“没事你不想来就不来，你是我带的第一个研究生，我肯定不会难为你的。”
小姑娘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欣喜。
“但是你要是不成器，我以后肯定会使劲折磨你的师弟师妹们，并且还要告诉他们，我曾经是很温柔的，奈何你们的一个师姐不成器，所以要怪都怪她。”
“我不陪对象了！教授你说让我啥时候来我就啥时候来！我一定到！！！！！”
“逗你呢，别当真。”老刘噗一下笑出声，差点把嘴里的玉米粒喷出来，“没事，我这几天在这里盯着，你该干啥干啥就是了。”
“那您下次不要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这些话好吗……”小姑娘撇撇嘴，“我还以为你和师娘吵架了心情不好，然后疯狂拿我撒气。”
“我怎么会……”和你师娘吵架呢。老刘前四个字说完，想起来早上的尴尬经历，把后半截憋在了喉咙里。他又飞快回忆了一下尴尬的早餐和尴尬的道别，再联想刚刚说的放假的事，猛地明白了老张早上教科书级别的变脸行为是为何。
小姑娘见老刘没回话，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几眼，缓缓开口道：“我该不会……猜对了吧？”
“…不算吵架。”老刘脸上还挂着老神在在的表情，“我忘了明天过节，我老婆早上气到恨不得原地升天，就这么大点事罢了。”
原地升天还叫“这么大点事”哦。小姑娘在心里吐槽。
“萱萱你平时跟你男朋友吵架，都怎么哄的啊。一哭二闹三上吊？”
“教授你在演电视剧吗？现在哪还有这种宝藏女孩。”小姑娘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我跟我对象，有什么矛盾就说开，大家都是成年人，没那么闹腾的啦。”
老刘“嗯”了一声。他刚才头脑一热就把那句话问出了口，等到小姑娘开始拿他打趣时才觉得实在太没必要。先不说中年人和青年人之间的心态差距，相处了这么多年，如何缓和家庭气氛老刘可是再清楚不过的。他没再接小姑娘的话，掏出手机点亮屏幕，没有未读的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只有时间大写加粗孤零零地待在屏幕上。
“我只是看一看有没有手术接台的信息。”
老刘心里这样想着，假装在屏幕亮起的一瞬间他不想解锁点开微信给老张发一句节日快乐，或者是为自己的糟糕记性表示一下歉意。
“我太忙了，”他心想，“所以现在没有时间去和他解释。”
去放餐盘的时候他又去卖饭的窗口看了一眼。月饼被摆在平时放点心的区域，是他从小吃到大的那种老式月饼，用油纸包着排成两排，一行是豆沙，一行是枣泥。
老刘跟窗口的师傅说要一个豆沙一个枣泥，但是在刷卡前又突然改变了心意，告诉师傅豆沙的再多要四个。师傅改了价格，一边装月饼一边说这次的豆沙特别好，绝对比之前食堂任何豆沙馅的点心都好吃。老刘接过袋子先说了句谢谢，接着又说了句中秋快乐。
师傅也回了句中秋快乐，又说每次有豆沙的点心你都买，这次的你肯定喜欢。
老刘笑笑没说话。
回更衣室的路上碰到了科里的同事，对方看他提了一袋子月饼，笑说食堂的东西也就那水平了，也就老刘你不光天天吃还三天两头往家带。
老刘低声笑骂了一句，说我老婆让我带月饼回家，下午估计又得忙到六七点，要是回家晚手还空着，我老婆得三天之内杀了我，骨灰都给我扬咯。
4.
老张到家时老刘还没下班。
他掏出手机想给老刘打个电话说自己回来了，希望老刘下班时能捎两个月饼，又觉得早上的事有点冤枉老刘，现在还让他下班去跑腿实在是不仗义。
——更何况老刘能不能赶在超市下班点之前回家都是个未知数。
老张索性收了手机，草草地收拾了一下玄关的鞋，换了身衣服自己出了门。
明明节日是明天，但是街上已经被节日气氛填满。老张顺着菜市场的主干道走，一路上看着各种平日和月饼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摊位都在角落摆了格式包装的月饼——广式苏式甚至还有冰皮，各种款式和馅料随机排列组合，散装套装应有尽有。
老张在心里想着今晚和明天的菜谱，买了点菜和肉便打算回家。他从市场东大门走到西大门，要出去的时候发现西门外那条回家的路在修路，他想回去就只能再走回去，或者是绕行。走回去不过多走几百米，绕行却要比平时多上至少一公里。他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把消息挨个点开看，确定没有来自老刘的之后，便选择了绕路。
平时老刘想要拉他去晨练或者是散步，他都强硬表示自己宁愿变成啤酒肚油腻中年人也不要多走一步。现在他提着几个不算轻的袋子，明明有近路走却偏要绕行，他想，要是被老刘知道不知道对方有要怎么嘲讽他。
这条路他不常走，所以也就不知道在离家两个路口的地方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子。那是一家连锁店，之前的店离他们最近的店步行要半个多小时，老刘经常光顾，有的时候买些留在家里吃，但更多时候是买了寄回家。老刘每次都会问他要不要也寄一些回去，他说不用，可老刘还是会固执地给他家里也寄去一些。
“我孝敬我亲爹吗，还用得着管你怎么想。”
老刘如是回他。
新店位置还算不错，开在路口红绿灯旁边。老张等灯的时候眼神就不住地向店里飘，最终在红灯变成绿灯时，他没有过路口而是转身进了店。这会儿店里人不多，他一进去就有店员过来搭话，对方看到他手里的肉时脸上闪过一个为难的表情，眼睛瞟了一下货架上贴的清真标志。
老张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举起来肉袋子晃了晃，说是牛肉。
店员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下来。
虽然是分店但这里和老刘常去的店的布置差不多，所以老张谢绝了店员的介绍和推荐，轻车熟路地挑捡了几包点心准备去结账。收银台旁边有一个专门放时令点心的架子，老张路过时飞快地瞟了一眼，然后顺手又拿了一包五仁月饼。
老刘对五仁月饼深恶痛绝，可却在某年尝过这家店的月饼后大叹改观。伍仁还是那五仁，只是用的油不是猪油，味道就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忘了老刘是出于什么原因尝了一口，就只记得对方过于生动的表情—从一脸厌恶到如获至宝，变脸大师看了怕都是要沉默。
到家的时候老张感觉自己胳膊都快断了。他把肉和菜收好，把点心扔到饭桌上。墙上的表这会时针已经过了6，但老刘还是没回来。
老张把月饼从点心袋子里掏出来单独放在一边，拉开椅子坐下思考了一下是先去休息还是先把饭做上。
无论是先休息还是先做饭，老张都在心里暗暗决定，下次老刘约他去健身他一定不会再推脱。
5.
老刘到家的时候时针已经过了7。
他知道老张肯定是消气了，不然不会做这么一桌子菜，还去买了一堆点心回家。他把从食堂带来的月饼放在餐桌上，六个月饼在一大袋点心旁边显得有些可怜。
老刘突然觉得有些愧疚。
他洗了手换了衣服，然后就遛去厨房帮老张打下手。他没提上午的事，老张也没提，早上的尴尬就好像是没发生一样，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却又心照不宣。
老张把最后一道菜盛出来，老刘立马狗腿地跑过去端。两人凑得太近，老张身上的油烟味和老刘身上的消毒水味交织在一起。
“今天很忙吗？”老张问。
“我现在能回家全是靠惊人的意志力扛着的。”老刘咧嘴笑了一下，“你都不知道今天来多少人，要不是手下还带着个学生，我能在办公室写病历写到猝死。”
“刘教授还用自己上手咯？”老张阴阳怪气。
“张教授太看重我了哈，人多了管你是啥，写就完事了呗。”
“你也是好脾气。”
“都是从底层干起来的，我也没必要折腾别人哈。我带的那个小孩今天从头跟到尾，中间她对象打了好几个电话问都被她两三句打发了，我要真把所有事都扔给她，她今天不得住那里吗哈哈哈哈。”老刘语气轻松，伸手去夹对面的牛肉时，一眼瞟见了那包五仁月饼。
“哟，今天怎么想着跑那么远。”
老张知道他在说什么，回道：“去市场的时候修路，绕路回家的的时候正好看着附近开了一家。”
“我操你还能绕路回家？！每次让你绕路你都恨不得把自己剁成一截截的拴我身上让我带你回来，你今天还知道绕路了？！你是坐电动轮椅去买的菜吗。”
“……你非得这么狠么。”
老刘放下手里的筷子去够那带月饼，他飞快地拆了包拿了一个出来，咬了一口之后露出了一个满足的表情。
“你说同样都是猪油，怎么加到五仁月饼里就那么地狱呢。”
老张对这个言论不予置评。
“哦对，我其实今天也给你带了，你看看桌角，那里有一小袋我们手术室食堂卖的。”
老张起身把那个可怜巴巴的白塑料袋拽过来，看到里面六个月饼码成两行，最上头的一个纸包上印着枣泥，一个印着豆沙。老张刚想说你买这么多枣泥的你自己又不吃，但他把月饼一个个掏出来才发现是一个枣泥和五个豆沙。
老刘从来不吃豆沙，但是老张偏偏却喜欢得要命。
“明天不是过节么，连手术室食堂都这么应景了哈。”老刘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
“那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问题还是早上那个问题，回答的人这次交了不同的答卷。
“前几天咱们说的哪来着，有个灯会？你不是想去看看的？”老刘嘿嘿地笑了两声，“但是我明天得先去查个房，我尽早结束。”
“但是我看天气预报，好像明天有雨。”
“有雨那更好，你睡个懒觉，一觉起来我就像个外卖小哥一样带着早饭回来了，我年纪大点，得叫外卖大叔了吧。”
“我同事今天还跟我说，觉得咱俩真洒脱，都不用去走亲戚。”
他们不常提这个话题，老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突然想提这茬。
老刘想了想，神色平常地说，咱俩扯证，还差一个月就十五年了吧。
老张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低头想了下时间，嗯了一声。
老刘说，咱俩高中认识，这么想想，前半辈子有一半多的时间都是跟你一块过的，你说，我要是真跟我妈说咱俩搞上了，她不至于会削了我狗头吧。
老张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想，老刘一定是私底下想过很多次，不然他怎么可以用这种，就像是“今天吃了牛肉炒饭”一样平淡的口气说出这种话。
他们一起度过了几近无忧的高中时代、隔着两小时高铁的大学时代，后来又熬过了时差相隔半天的几年，最终才在这个城市里落脚。他们自己都说不清当初是谁先一步跨出友谊的边界线，又是谁想出了偷偷去扯个回国不会被人承认的证。他们遮遮掩掩了这么多年，在外要装作好兄弟，逢年过节回家去拜访对方时还要担心不要露出马脚。
他们不是没想过坦白，却都在等一个机会。
说出这种事，不光自己要绝对的经济独立以保证被赶出家门不至于沦落街头，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坚定而强大的心。
“我不想等了，”老刘说，“你要是觉得可以，十一跟我回家一趟吧。”
老张点点头，说那你也得跟我回趟家。
老刘说，好，但是以后我妈要再说我是个玩弄别人感情的渣男，你记得和我一起打爆她狗头。
6.
“等下吃完饭出门遛遛？你不是说明天阴天，我觉得十四的月亮也挺圆挺好看的。”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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